很长时间里，三个人当中没有任何一方说一个字，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。许久之后，艾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，走的时候将门关上了。
亚莉希德注意到伊莱亚斯其实一直在观察她。“也许你现在应该和我坦诚相见了。”伊莱亚斯说。
“什么？”对于伊莱亚斯的反应，亚莉希德有些摸不着头脑。坦诚相见？究竟是什么事情？伊莱亚斯又知道些什么？“关于我这几天的去向，报告书会很快公开的。在那之前，我也不能随便透露什么。”
“我不是指你去了哪里，而是指那些让你在梦中尖叫的事情。斯卡雷特跟我说你几乎每天都做噩梦。”
“但那些只是噩梦而已。这只是暂时的，伊莱亚斯。”
亚莉希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。伊莱亚斯知道幽灵苏35的事情——实际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——当然也知道503面临的危机。但是，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，为何当她看见那架涅洛伊战斗机的时候，会那么惊恐？而远离前线的伊莱亚斯更不可能理解这样的感觉。
“从我来到503开始，我就习惯开着灯睡觉了。”她补充说。“晚上我总是时不时地惊醒，然后看看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。所以灯光对我来说很重要。有了灯光，我才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，才能马上安下心来。”
伊莱亚斯听着她的解释，摇了摇头。
“你过去不做噩梦。而且，今天我们进来的时候，你也没有开灯。”
“那是失误。我在坐下保养手枪的时候，灯还是开着的。后来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这不常见……是偶然。我以后也会开着灯睡觉的。我睡得太浅，总是处于警觉状态。”
“你听到你刚刚说的话了？你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。阿莉希，你刚刚几乎要把我枪决在这里了。”伊莱亚斯的语气有些严厉，亚莉希德知道她真的生气了。
“有些噩梦是正常的，但那是有限度的。不正常的噩梦会让你感到痛彻骨髓，无法确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。今天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你在做噩梦，阿莉希，魂飞魄散，像一枚要爆炸的炸弹一样。”
在说话的时候，伊莱亚斯一直看着她。亚莉希德想起了梦中幼年的焉岛那双流着机油一般黑色眼泪的眼睛。
她起身，穿戴整齐，离开了寝室，跟着伊莱亚斯一起到了走廊上。当她们在走廊上穿行的时候，感应的电灯亮了起来，但那些墙壁、消防器材和植物却像是在昏昏沉睡，仿佛一切都因为夜已渐深而变得不真实，界线变得模糊。
艾米的宿舍在走廊的尽头，伊莱亚斯简单地与她道了别，便下了楼梯。艾米的门虚掩着，她听见里面传来电视机播放广告的声音。
她推开门，走了进去。室内颇有些潮湿，窄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和报刊，就连窗台前的小片空隙也被几盆绿植塞满。看到一半的小说被随手丢弃在地板上，用扉页夹在中间充当书签。艾米坐在床沿，电视机的光映照着她的半边脸颊，但她却没有在看电视。
“你为什么要把电视打开？”
“我听过一个说法，认为电视是这个世界的回声。回声（こだま）是什么，亚莉希德？就是当这个世界消失后，你还能听见的东西。”
“你知道这是谬论。”
“谬论才是真理。”
“为什么刚刚你离开了？”
艾米摇了摇头。“没什么。我只是觉得，自己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。”
亚莉希德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。她知道艾米并不是冷漠，只是她缺少能用来应对这样场面的，合适的语言。那是亚莉希德所无法理解的部分。
电视上的广告结束了，开始播放一段动画。503的驻地通过卫星信号收看电视节目，能够收到的内容很有限，但艾米并不介意。甚至有这样的可能，艾米其实根本不在乎电视上究竟在播放什么，只是单纯地开着它而已。
亚莉希德坐在床边，小心地与艾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，她感觉到衣服下摆里有什么东西被自己的体重压迫着，正在扭曲变形。她将手伸进口袋，把那个东西拉出来——是一本被血染红了的便签本。她这时才发现，自己穿着的依然是从那个停满了苏35的基地里逃出来时披在身上的衣服。
“艾米。”她轻轻呼唤。
艾米转过头来，灰绿色的眼睛反射着电视的光，那是室内唯一的光源。
亚莉希德举起便签本递了过去。“这上面的文字…我认为应该是一种东方文字，想知道你能不能看懂。”
艾米快速地翻阅了一遍。虽然是冬天，亚莉希德能看见她的鼻尖渗出了汗水。她合上便签本。
“这是汉字。我能看懂，我有一半的契丹血统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看下去？这上面写了什么？”
“有一面镜子，亚莉希德，镜子那边的东西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。”
“镜子？”亚莉希德感到迷惑。艾米在说什么？她看了一眼艾米，艾米脸色非常苍白，非常紧张。
“你知道我这几天都去了哪里吗？”
“等一下，艾米，我得……”
她看见艾米突然抬着头，闭上了眼睛。她在竭力遏制自己的泪水流出来，但她没能做到。从小艾米的家庭就教导她不要哭，尽量不让她养成爱哭的习惯，但如今眼泪自己从脸颊上滑落，她自胸腔发出细微的忧伤的哀号。
亚莉希德只能在一旁呆呆看着。对自己的命运她已经无言以对，又如何去顾及别人的遭遇呢？她不知道在艾米身上发生了什么，只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她至今也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。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，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。
她想去拥抱艾米，却被艾米推开了。她只能紧捏着艾米那渐渐冰凉下去，像是将死之人渐渐变得僵硬的手，努力尝试重新捂热她，并开始碎碎地念叨，说服她，也说服自己：“没事的，一切都会过去的，只要能够等下去，一切都会过去的……你还会笑，像你在晴风的机鼻上写字的那天一样，开心地笑。”
艾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，只是蜷缩起来，用一只手抱着膝盖。许久之后，她终于感到疲倦了，下巴抵着胸口，开始打盹。她的身体缓缓沿着床边下滑，瘫倒在地上，像是她自己也厌倦了半睡半醒，在喘气中缺氧的混沌状态，也不想再欺骗亚莉希德，给她以幻觉和希望了。
亚莉希德松开艾米的手，将床上的被子抱下来，蒙在她的身上。艾米背靠着床沿，睡得一定很不舒服，但她没有办法把艾米弄到床上去，让她躺的安心一些。
她关掉了电视机，离开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。当她走出很远之后，才想起那个薄薄的便签本和那张写着“人类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？”的纸条一起落在了艾米的房间里，但她已经不打算将它们拿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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